2023年11月30日，我們在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官寨鄉(xiāng)小妥倮村見到了楊妞花。這是楊妞花尋親成功之后第九次回到貴州家鄉(xiāng)。給親生父母修建新墳后，姐妹倆第一次陪他們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

2023年9月18日，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余華英拐賣兒童案作出一審判決，余華英被判處死刑，她當(dāng)庭上訴。11月28日，該案在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在庭審現(xiàn)場，楊妞花懇求嚴(yán)判余華英，還所有受害家庭一個公道。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庭審，法庭宣布休庭，擇期宣判。

旁聽席上，坐著三位年過六旬的老人，他們都是被余華英拐賣了兒女的家長。1994年，陳丙連的小兒子被拐賣；1995年， 郭顯奇的兩個兒子被拐賣；1996年，羅興珍的一雙兒女被余華英拐賣。正是因為楊妞花的勇敢和堅持，他們找到了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

在被拐賣的孩子中，楊妞花是個特例，為了找到自己的至親，為了抓住人販子，她愿意將自己的身世公之于眾。

1990年，楊妞花出生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織金縣。5歲那年，她和8歲的姐姐跟著外出打工的父母來到貴陽生活，這是一個陌生的生活環(huán)境。所以楊妞花的父親要求兩個女兒直呼家人姓名，萬一走丟了，孩子也可以根據(jù)家人的名字找回家。然而，周圍的環(huán)境防不勝防。

不久后，妞花家隔壁搬來了一戶三口之家，妞花父母不在家的時候，鄰居阿姨經(jīng)常帶著女兒找妞花玩。某一天，在得知妞花想要一副織毛衣的簽子后，鄰居阿姨以買毛衣簽子為由，帶走了小妞花。

楊妞花回憶，這個阿姨帶著自己坐汽車、坐火車，逐漸露出了“真面目”。在火車上，小妞花牢牢記住的不僅有阿姨的長相，還有自己的名字，“在我被拐走那一天凌晨，我夢到我媽媽在山上帶著一大堆人，她沖在最前面，她一直在喊妞花啊，妞花……我是從這個夢里記住的我的名字?！?/p>

妞花被鄰居阿姨帶到了一個農(nóng)家院子里。5歲的她并不知道，這里是距離自己家1600多公里的河北邯鄲。

在給妞花尋找買家的那段時間，阿姨就在這個落腳點和不同的男人見面。在來找阿姨的眾多男人中，有一位南方人，妞花聽得懂他的方言。正是在這個男人與阿姨的對話中，妞花聽到了“余華英”這個名字。當(dāng)時，妞花還不知道余華英就是這個人販子的名字。

十多天后，余華英通過中間人介紹，把楊妞花賣給了一位老人。楊妞花記得，當(dāng)時阿姨說會來接她。

在河北邯鄲，楊妞花聽著關(guān)于自己的流言蜚語長大，“爸媽賣掉的孩子”“養(yǎng)父的童養(yǎng)媳”……難過時，她會一遍遍想起遠(yuǎn)方的父母和姐姐，以及曾經(jīng)和他們在一起時的溫暖記憶。

越是回憶那些時光，楊妞花就越難以相信自己是被爸媽賣掉的孩子。

楊妞花想不明白，為什么曾經(jīng)眼神里滿是疼愛的父母遲遲不接自己回家。小時候經(jīng)常吃到雞腿、爆米花，擁有溜冰鞋和洋娃娃的自己，真的是被父母賣掉的嗎？

2012年，同村一個被拐的孩子在電視節(jié)目里尋親成功，喚起了妞花尋找父母的渴望，她決定尋找家人。上網(wǎng)發(fā)帖、采血入DNA庫，但每一次期待最終都落了空。

直到2021年4月，楊妞花接觸到了短視頻平臺。她陸續(xù)發(fā)布了十多條尋親視頻，有照片、有出鏡自述，這次嘗試帶來了好消息。楊妞花貴州的堂妹和邯鄲隔壁村的鄰居同時刷到了尋親視頻。在他們的幫助下，楊妞花和姐姐楊桑英聯(lián)系上了。

斷了26年的線終于接上了。然而，重逢的喜悅很快撲了空。

1997年10月，父親積郁成疾去世了；第二年，精神備受打擊的母親也去世了，年僅32歲。姐姐楊桑英成為孤兒時，不到12歲。

曾經(jīng)的楊妞花只想找到家人，但現(xiàn)在她要給死去的父母一個交代。2022年6月初，楊妞花在貴陽成功立案，并輾轉(zhuǎn)河北、貴州多地，向警方提供余華英的犯罪線索。6月30日，余華英落網(wǎng)。

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楊妞花不僅找到了家，還記住了余華英的長相和名字，這給警方破案提供了有利線索。不過，能把“余華英”這個名字和人販子匹配上，那還要靠與案件相關(guān)的另一個關(guān)鍵人物：王國付。

楊妞花記得王國付在她小時候來過養(yǎng)父家，而且她清楚地記得是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奶奶把自己抱走的。養(yǎng)家奶奶在世時，也親口告訴楊妞花她是經(jīng)王國付介紹，花了2500元買來的。

王國付家離楊妞花養(yǎng)父家很近，走路用不了十分鐘。十幾歲時，楊妞花就曾向王國付詢問自己的來歷，但毫無收獲。找到家后，她再次向王國付詢問自己被拐賣的細(xì)節(jié)，但王國付不愿意開口，不愿意作證，他害怕自己攤上責(zé)任。

為了嚴(yán)懲人販子，楊妞花一定要從王國付這個中間人嘴里得到人販子拐賣自己的線索和證據(jù)。為了讓王國付松口，楊妞花千方百計地勸說，希望能喚醒他的良知。在三番五次的溝通之后，王國付終于對警方供述：“證明（孩子）是小余帶來的，我收了錢，余華英給我三百塊錢?！蹦壳?，王國付已被另案處理。

2023年9月18日，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對余華英拐賣兒童一案作出一審判決。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判處被告人余華英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力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根據(jù)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查明的情況，在1993年到1996年期間，余華英與同伙以幾千元不等的價格將11名兒童販賣到河北邯鄲，造成8個家庭骨肉分離，親情斷裂。楊妞花的代理律師王文廣告訴記者：“王國付在案件中起到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他是作為中間人，非常清楚當(dāng)時的情節(jié)以及被余華英拐賣的兒童人數(shù)。如果沒有他站出來，這個案子可能不會找到這么多被拐的兒童?！?/p>

因為楊妞花有明確記憶，拐賣中間人尚在世，破案的有利因素很多，貴陽警方立案不久后就將余華英抓獲。

余華英拐賣兒童案是一起公訴案件，但楊妞花想?yún)⑴c進(jìn)來。她決定向律師尋求幫助。楊妞花的代理律師王文廣回憶：“當(dāng)時我介入之后的案件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貴陽市南明區(qū)人民法院了，當(dāng)時量刑建議是14年，我認(rèn)為這個情節(jié)應(yīng)當(dāng)屬于刑法上的‘情節(jié)特別嚴(yán)重’，應(yīng)該判處無期或者死刑的一個刑罰。因為在基層法院它是沒有權(quán)力判無期或死刑的，這個時候我及時地向南明區(qū)人民法院提了一個提級審判的申請。”

律師申請案件提級審理的同時，還提起了880萬元的附帶民事訴訟。楊妞花很清楚這880萬元余華英無力償還，但她依然堅持提出這項賠償申請。因為有了這個附帶民事訴訟，楊妞花除了是這起刑事案件的受害者，也是民事案件的原告，可以全程參與案件審理。

當(dāng)事人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痛恨人販子，積極協(xié)助警方取證，主動參與案件審理，這些都是本案進(jìn)展順利的關(guān)鍵。

楊妞花的勇敢和堅持，幫助陳丙連、羅興珍、郭顯奇找到了自己被余華英拐賣的孩子。然而，孩子找到了，親情就能找回來嗎？

一雙兒女被拐走后，羅興珍就在原地擺攤，等孩子回家，這一守就是27年。如今，孩子找到了，但她至今沒等來一聲“媽媽”。

郭顯奇還算幸運(yùn)，他已經(jīng)和兩個被拐的兒子見過兩次面。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忙著照顧生意，想為下次與孩子相聚多攢點錢。

余華英落網(wǎng)后，陳丙連的兒子是11名被拐兒童中最后一個被找到的，如今，兒子生活在邯鄲農(nóng)村，和楊妞花家離得不遠(yuǎn)。余華英案二審開庭結(jié)束后，陳丙連計劃去趟邯鄲，向楊妞花表示感謝，同時也想去兒子家看看。

出發(fā)前，陳丙連忙著準(zhǔn)備帶往邯鄲的禮物，有老家的皮蛋、給孫子的衣服，還有給兒媳婦的耳環(huán)。

其實，這是陳丙連人生中第二次去邯鄲。1994年小兒子丟了之后，她輾轉(zhuǎn)福建、山東多地尋親。她記得，當(dāng)時前往山東需要在邯鄲中轉(zhuǎn)，邯鄲火車站就是她分發(fā)過尋人啟事的地方。她沒想到，那也是她曾經(jīng)距離兒子最近的地方。

這次去邯鄲的路上，陳丙連做了一個夢，夢里兒子趕到車站接她回家。她希望這個夢是真的。

到了邯鄲，來接陳丙連的是楊妞花。

等待見面的這個下午，楊妞花帶陳丙連染黑了白發(fā)，她希望幫這位媽媽遮掉一些歲月的痕跡。沒有了白發(fā)，陳丙連看起來年輕了很多。她很開心，因為如果兒子看到媽媽年輕一些，也許就可以少擔(dān)心一些。

遺憾的是，來到邯鄲的第一晚，陳丙連沒有等來兒子。

第二天，陳丙連繼續(xù)為與兒子的見面做準(zhǔn)備，她忙著給兒子的家人購買禮物。

來到邯鄲的第二晚，陳丙連如愿住到了兒子家。后面的故事，我們不便在場。

離開邯鄲前，我們和她又見了一面?！拔乙姷轿业膬鹤恿?，也見到我孫子了，見到我兒媳婦了?？吹揭患胰撕兔烂赖模液苤档?，我不后悔。覺得親情找不回來啊，好像有張紙把它蒙起來的一樣，好像什么事我看不清楚，心里還是不好受的?！?/p>

丟失孩子的家庭，父母人生被改寫，孩子的命運(yùn)，也在丟失的那一刻轉(zhuǎn)了彎。有人還算幸運(yùn)，他們找到了彼此，想盡辦法用幸福包裹遺憾，但讓他們無力的是，遺憾永遠(yuǎn)存在。

（看看新聞Knews記者:李珂 影像記者：李響 視頻剪輯：朱玲敏 實習(xí)生：張合澐 編審：陳瑞霖 邢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