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的12月,羅中立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嘆,回憶往事。
這位著名油畫家總念念不忘40年前那場考試。他1977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成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做學生時,他努力“逃離”油畫,卻以巨幅油畫《父親》一夜成名;留校做老師時,拒絕“當官”,卻被教職工民主推薦為川美院長。
與腦海中預設的所有大師形象有所不同,皮膚白皙的羅中立謙遜柔和,面容平靜,有著重慶男人的爽朗、干脆。他說,高考改變了他的人生,恢復高考“就像一盞燈,盡管不是我主動去打開的,但通過這個光源,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擠上了末班車”
我生于1947年,從小受父親熏陶喜歡上畫畫。1964年初中畢業(yè)時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四川美院附中。1966年,為響應“為工農兵服務”的號召,下鄉(xiāng)到四川達縣大巴山區(qū)。等回到學校,“文革”已經開始,大學上不成了。高中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達縣鋼鐵廠,當了動力車間一名鍋爐檢修工。
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是我從身邊許多美術愛好者及我的學生那里得到的。他們準備去報考,來請我做參考需要選送什么樣的作品。我最后能參加高考其實是被動的,沒有像他們那樣興奮、積極。
我當時已30歲,正準備成家。那時大家住的都是公房,成家結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一套家具,我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面,托人進山買回木料,再請木匠和工人解成板子,陰干晾曬,樂在其中。
那時,我已經是一名干了10年的鋼鐵工人,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個非常讓人羨慕的職業(yè),是無產階級的代言人,而知識分子都是臭老九。我每月工資31塊,穿一身勞保服,有勞動皮鞋、手套,每個月還有白糖、還有一點豬油,這些都是那個年代的稀缺物資。我對未來充滿憧憬。
羅中立(右一)和鋼鐵廠工友在一起
而在美術專業(yè)上,我在地方上也小有名氣,廠部、縣里、地區(qū)甚至省上舉行各種活動,常常請我去畫宣傳畫;還多次參加省里的連環(huán)畫培訓,也經常從出版社接到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業(yè)務。我當時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根本沒有動力去參加高考。
我正在上班的一天下午,接到了知青女友、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夫人的電話,她叫我去報名參加高考。這也是她父母的建議。她父母都是教師,媽媽還是達縣當時唯一一所高中的校長。盡管他們在文革受到沖擊、折磨,但一旦有恢復高考這種學習、讀書的機會出現(xiàn),作為知識分子,他們骨子里還是希望我能夠抓住。
我馬上下班,沿著大巴山下的州河,走了二十里山路,趕到四川美術學院報名組所住的縣委第二招待所已是晚上。我敲開招生組的房門,軍代表第一句話就是“時間已過,報名截止了,明年再來吧”。我非常失望,因為那一年川美對考生年齡限制是不超過30周歲,第二年我就無報考的希望。幸好招生組里兩位考察專業(yè)的老師來自川外附中,不斷幫我說情,說我是附中學生、成績不錯。軍代表才網開一面,我成為川美最后一名報考者,擠上了末班車。
經過兩個月起早貪黑的備考,1977年冬天,我和全國五百七十萬考生一道,走進了塵封十余年的高考考場。當時藝術考試包括文化、專業(yè)兩類,文化考試有作文和政治兩門,專業(yè)考試包括創(chuàng)作、素描。專業(yè)考試我有信心,文化考試壓力大,作文我總覺得沒寫好。
在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前,我整天忐忑不安,陷入焦躁之中:一方面我怕辜負了女友、岳父岳母的期望,要成家就得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自己有能力;另一方面,我小有名氣,如果我的學生考上我考不上,面子就丟大了。
直到有一天在廠里上班,一個工友跑來跟我說:“請客!請客!錄取通知書發(fā)到廠部了。”我從車間飛奔到廠辦,拿到通知書心情非常激動,馬上在那里通過手搖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女友一家。
我被川美油畫系錄取,幸運地成為那年錄取的27.3萬大學生之一。
羅中立的學籍卡
現(xiàn)在,我經常跟我夫人感嘆:是當年她的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人生。因創(chuàng)作需要,我每年都會回到大巴山,都會去看望當年我在鋼鐵廠里的哥們兄弟,看到他們打麻將、喝小酒的生活情景,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當年沒接到那個電話,沒去參加高考,我的生活大概跟他們一樣。
40年前的高考,就像一盞燈,盡管不是我主動去打開的,但通過這個光源,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我的大學:很痛快的四年
1978年3月,川美開學,正當我收拾行李準備去報到時,得到消息:美國石油大亨哈默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他的藏品。這是西方油畫原作第一次來到新中國。我本想報考國畫專業(yè),但那年川美這個專業(yè)沒招生,因此報了油畫系。我想在正式學習油畫之前,看看西方油畫原作是什么樣。
我給學校請了假,直奔北京。在哈默收藏展覽會上,我又聽到消息:剛剛平反的吳冠中教授將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舉行一個講座。講座是在一個食堂舉行的,我到時已經開講,屋子里擠滿了人,我和來得晚的就都站在后頭的飯桌上聽。吳老先生在臺上激情洋溢地闡述他關于“形式美”的藝術觀念,挑戰(zhàn)當時美術界主流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標準。老先生對藝術的熱愛,敢于堅持自我的精神,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我與老先生的緣分,算起來就是從這場講座開始的。
這次北京之行給我的大學時代開了一個好頭。
我到學校報到時,已開學一周。第一次見到我的同學,每一個人的臉上洋溢著自信、興奮,顯得生機盎然。油畫班20人,人數多、年齡差別大,從17歲至30歲不等,我、何多苓、黃同江、周鳴祥四個人都是30歲。我們之前的身份有知青、工人、農民、士兵、公務員、學生,等等。
像吳冠中公開挑戰(zhàn)主流的講座一樣,大學校園的空氣里也彌漫著自由新生的氣息。是一種大解放、變天的感覺,我們走路都在跳??梢猿璁嫯嫞梢愿呗曊f話,沒人說你是“白專”。我懷念那段時光,那是很痛快的四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學生普遍有一種“知識饑渴癥”。我和我的同學都非常努力,如饑似渴,周末都不休息,晚上也堅持畫畫,暗中較勁看誰睡得最晚,想把過去被荒廢的時光找補回來。同學之間因為年齡的差距和經歷的豐富,反而形成優(yōu)勢互補,成就了不成文的“上帶下”、“長幫幼”的傳統(tǒng)。
辦學條件再艱苦,學校也想方設法為老師和學生提供創(chuàng)作條件,沒有專門的創(chuàng)作室,就擠出幾間宿舍給學生作畫室。那時的川美率性寬松、自由包容,無論藝術還是學術都絕對不“定于一尊”,任由師生同臺競爭,每個人的藝術個性都得到尊重,每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都受到激發(fā),這是人才輩出的77、78級“川美現(xiàn)象”的基礎。
羅中立大學時代的寫生生活
那時川美可供學習的資料非常少。當時有日本友人捐贈給學校一本《世界美術全集》,每個班都由老師帶著學生排隊看。后來,學校干脆把這本畫冊平鋪在玻璃柜里,每天展示一頁,整整展示了一個月。每個人都熱情高漲,每天拿著畫本隔著玻璃臨摹。記得那時是冬天,人挨人所哈的氣讓玻璃柜表面都起霧了,用手擦干凈接著臨摹。
正是這本書,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們突然看到世界美術史如此豐富,竟有那么多的藝術風格和樣式。
當時我國的藝術教育模式單一、大一統(tǒng),信奉的都是前蘇聯(lián)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是非常寫實的風格。這曾讓現(xiàn)在非常出名的畫家張曉剛十分苦悶。他住在我的上鋪,看到何多苓、程叢林、楊謙的作品,完全就像俄羅斯素描的水平,總覺得按照寫實風格自己畫不好,而一度想退學。
我當時也畫得不好,其實當時不太想學油畫,上油畫課時就逃課,回到宿舍去畫連環(huán)畫。畫連環(huán)畫是有稿費的,這讓我很有自尊,但張曉剛不會這個。當時的系主任知道后,把我叫到辦公室批評,讓我寫檢討。大二時,學校允許本科生破格考研,我曾報考過國畫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但因古典文學不及格而失敗。
《世界美術全集》豁然打通了外部世界,告訴我們藝術還可以有更多的空間和選擇。張曉剛、葉永青、周春芽、包括我等一大批人受到啟發(fā)和影響,開始在油畫創(chuàng)作上大膽突破,以至于全班同學的畢業(yè)作品風格各異、大放異彩。
我的《父親》,就是在這種突破中誕生的。
《父親》的眼睛最費周折
《父親》創(chuàng)作于1980年夏天,是沖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術作品展去的。一年前,“文革”后首屆全國美展在北京舉辦,同學高小華的《為什么》、《我愛油田》,程叢林的《1968年某月某日的雪》,王亥的《春》同獲油畫二等獎。
我創(chuàng)作這幅畫,也是去沖獎的。
我在創(chuàng)作中四易其稿,摒棄了以往慣常的“紅光亮”、“高大全”風格,用那個時代只有畫領袖的大尺寸、肖像式,來刻畫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農。我想用這樣一種方式、這樣一個尺寸的轉換來說出我們一個時代的轉折,一個真正的改革開放,一個真正的人文精神的時代。
當時極左思潮仍然存在,很多朋友看了我的畫后建議我不要去參展,認為這和當時文藝路線有沖突,是對社會主義成果的否定。盡管備受爭議,但評委吳冠中先生卻十分認可這幅畫,還把作品名稱由《我的父親》改成了《父親》,提升了作品的格局。最終,我所刻畫的農民形象感動了處在社會變革中的人們,《父親》以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獲得金獎。
我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中得知獲獎消息的瞬間,和那天我敲開縣委招待所的門報名高考一樣,永生難忘。
這張畫被中國美術館收藏,要給400塊錢,我還差點兒不要。國家館收我高興得不得了,愿意送給國家。當時我工資才31塊,400塊是我一年多的工資。我請全班同學在黃桷坪一家飯館搓了一頓,花了30多元。
《父親》能獲獎,其實是20世紀80年代初思想解放的結果,契合了當時民眾對民族、國家的重新反省、認識,以及對未來期待的心理節(jié)拍。
羅中立作品,已成為經典的《父親》
《父親》的眼睛在創(chuàng)作中就最費周折。開始我畫它,像畫毛孔、汗珠、胡須、指甲里的泥垢一樣非常寫實,包括瞳孔、眼淚、眼神昏花,甚至眼簾上的血絲,充滿了很多細節(jié)。
但要在憨厚、樸實、忍辱負重的形象里表達一種期盼,彰顯民族命運及精神,眼神顯然是關鍵。既不能老實木訥,又要充滿希望,分寸極難把握,無數次刮掉后相當苦悶。
一天凌晨醒來,我看著畫上老農被刮掉的眼睛,突然發(fā)覺這種不寫實的朦朧效果最好。我覺得這恰恰是決定這幅作品勝敗的點睛之筆。后來我遇到一位人士,他向我談到《父親》的眼睛處理,我突然覺得找到了知音。過去很多人評價這幅畫這樣那樣,就是沒有從藝術細節(jié)上來談到這個。
《中國美術》將《父親》作為1981年第1期的封面作品,圍繞這幅作品是好是壞的爭議也一直持續(xù)了兩三年。
30多年過去,對《父親》的解讀更多了,當時主要是傷痕文藝的代表作,是一個過來人對過去歷史的反省。因這幅作品,我被譽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畫壇的一面旗幟,其實個人藝術成就還處于特定歷史背景下重主題、重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表達的階段。
“天氣正好,下地干活”
1982年,大學畢業(yè)后我留校任教。1984年,我成為“文革”后文化領域第一批10名公派出國留學的人之一,遠赴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皇家美術學院深造。兩年期間,我游覽了歐洲所有的大博物館,參觀和閱讀了所有能找到的美術史上著名的原作原著。
留學西方反而激發(fā)自己尋找中國本土性的東西,并從中抽取出中國當代的精神。我30多年來仍然堅持回到熟悉的大巴山,回到雕塑、石窟、石刻、年畫、剪紙、織錦等民間藝術和傳統(tǒng)文化之中,尋找和提煉自己的繪畫語言、風格和樣式。
大巴山是我創(chuàng)作的原鄉(xiāng),畫農民是我一生的愿望。我現(xiàn)在的風格是對《父親》的背離,反而更加接近了中國本土性的東西。
我曾拒絕“當官”,1998年經民意選舉,卻成為四川美術學院院長,一下子從普通教師變身學校領導,很多人質疑我沒有管理經驗。但我認為,自己作為學生,從美院附中讀到大學,又作為老師,從助教做到教授,一路走來,在每個階段都真切感受到師生們希望學校辦成什么樣。什么樣的老師最受歡迎,什么樣的課大家最喜歡,什么樣的作息時間最有利于學習,這些都裝在我心里。
上任后,我心中樹起一個宏大而有趣的目標:從那個激情年代走來,我要辦一座最不一樣的、藝術學子最向往最好玩的大學。怎樣的美院會被向往?怎樣的大學能叫好玩?今天的川美虎溪校區(qū)可以回答。
200多畝農田、菜地、荷塘和果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吊腳樓、古石橋、小青瓦風雨廊橋,為田園風情畫卷點睛。山形水勢依然保留著這片巴渝鄉(xiāng)土被征地前的原貌,新建的學校建筑設施則掩映在溝谷森林之中。有人跟我開玩笑:你羅中立是畫農村題材的,也把大學辦成了農村。我只是在鬧市中還原、保留了原生態(tài)、農耕文化,這也構成了我們校園的獨特景觀。
羅中立打造的充滿田園風格的川美校園一角
我和我的同事用10年把川美新校區(qū)建成了生態(tài)、節(jié)約,不犧牲資源、環(huán)境的校園。前年它成為“首屆國際公共藝術獎”亞洲地區(qū)唯一獲獎項目。評選方是暗訪過來,而不是我們報送參選的。
特殊年代寶貴的大學經歷,讓我明白:打造學校就像打造酒窖一樣,窖好才有好酒。做院長17年,我所做的事就是根據77、78級川美學子成長成才的經驗體會,營造一個像當年那樣激情澎湃、自由開放、共同成長的“酒窖”。
培養(yǎng)人才,創(chuàng)作精品,是我心中的藝術教育終極目標。無論是針對“全才”的拔尖人才培養(yǎng)計劃,還是面向“偏才”“怪才”的個性化工作室,都是為了出人才;無論是全國最大的藝術工作室空間“虎溪公社”,還是面向所有中國籍藝術類專業(yè)畢業(yè)生的青年藝術家駐留計劃,都是為了出作品。
2015年,我卸任做回一個自由藝術家,如釋重負?,F(xiàn)在審視還是覺得退得晚了,對我個人這17年是一種犧牲,損失可以用少創(chuàng)作多少作品來量化,但體制又是個人很難拂逆的,身不由己,我現(xiàn)在又回到了清醒狀態(tài)。
我自己琢磨了一句座右銘:“天氣正好,下地干活”。這句話被印在了這些年川美畢業(yè)生的體恤衫上,讓我感到安慰,這是我們這代人和他們年輕人在思想上的交流。因為人生經歷,他們盡管還不能真正體會這句話的涵義,但至少知道要珍惜時間。
對我來講,這句話有兩層涵義:一是我的身體還好,還可以畫大畫;二是我們這代人從文革走來,當時畫畫被認為是可恥的,經常翻學校院墻出去偷偷畫畫,精神、思想面臨壓力,而今天是創(chuàng)作最自由、最包容、最開放的時期,還可以抓回失去的光陰。
我從行政崗位上退下來后,一直努力從傳統(tǒng)、民間藝術中尋找當代藝術的養(yǎng)分、元素,構建屬于羅中立自己的語言、修辭與表達方式。我正在創(chuàng)作《重讀美術史》系列作品,用自己的繪畫語言來回顧世界美術史上的經典之作。這是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對經典作品進行重新演繹,從而回到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土壤里去尋找中國當代藝術。這是一個很大的命題,就是我們如今很多藝術家在為之努力奮斗的文化自信和自覺。
如果說《父親》是我象征性的前期代表的話,它是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下,以特定歷史時期為主題,那么《重讀美術史》則是在經歷幾十年的轉換后對于繪畫自身主題的回歸。
天氣正好,下地干活。
(看看新聞Knews記者:鄧全倫 實習記者:歐楊洲 編輯:胡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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