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熟悉我之后，這只貉突然停下來，回頭打量我。我不敢動，而它直接屁股一扭，徑直走到我身前兩米左右的地方坐了下來。它先是歪著腦袋觀察了一陣不知所措的我，然后抬起頭，對著夜空一陣嗅聞。再然后，它低下頭不管不顧地撓起了癢癢，動作和聲音豪邁。

深夜突然轉(zhuǎn)過身打量我的貉。圖片：王放

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也不敢問，也不敢?guī)兔?。電光火石間，我的腦子里面冒出來很多奇怪的念頭。這些念頭中，有的有關(guān)貉的生物學特性，比如“原來貉有點像卸了妝的浣熊”、“大黑鼻頭是從狗獾那里偷的？”；還有一些則有關(guān)貉（貍貓）的各種奇怪傳說——傳說中的撒沙貍喜歡躲在荒僻的山路旁朝人撒沙子，倒吊貍喜歡在夜間掛在樹上嚇唬行人，偷酒貍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剃頭貍喜歡剃人頭發(fā)……

實在是個美好的夜晚。一大堆念頭混雜在我的腦海里，讓人多少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

貉走到我跟前，自顧自地撓了癢癢。圖片：王放

不是浣熊，也不是土“狗”子

作為犬科貉屬現(xiàn)存的唯一物種，貉的長相既有趣、又奇怪。貉的英文名字叫做 raccoon dog，直譯過來是“浣熊狗”。實際上，浣熊與貉的外貌差異比較明顯：浣熊的尾巴有明顯環(huán)紋，而貉的尾巴一般通體一色；浣熊的前爪是小手一樣能抓握的五指，而貉的爪子就跟狗爪子差不多。

都是大寬臉，不過貉比浣熊更“野獸”一些。圖片：孫曉東

此外，從整體上看，這兩種動物其實都帶有讓人一目了然的原產(chǎn)地特色——原產(chǎn)美洲的浣熊更像是一個可愛中透著無賴、真誠中透著猥瑣的大毛絨玩具；而在東亞土生土長的貉身上，則保留了更多的野獸模樣，敏感、機警而又羞怯。

浣熊看上去天真無賴，貉則顯得溫柔羞怯。圖片：walkingmountains.org；孫曉東

除了有點像浣熊，其實我在黑暗中觀察貉的時候，總覺得它還和其他很多動物有相似之處，實在是不折不扣的“四不像”。比如它的側(cè)臉像狐貍、正臉像狗，在草叢之中鉆來鉆去的身影又仿佛是狗獾、豪豬和刺猬的組合。

也難怪，從分類上看，貉處于犬科系統(tǒng)發(fā)生樹靠近底層的位置，代表了犬科動物一類獨特的演化方向。比如它們的裂齒*和犬齒個頭都不大，臼齒還比較平，這就暴露了它們在演化過程中的核心指導思想——和虎豹豺狼這些兇殘的肉食動物競爭太激烈，不如更靈活一點，誰的生活方式都可以適應(yīng)一下，反而更加穩(wěn)妥。

傳統(tǒng)食肉動物的裂齒比其他臼齒要大，而且較為尖銳，適合撕咬獵物。

貉的側(cè)影，藏著狐貍、狗獾、鼬獾、刺猬等很多動物的樣子。圖片：王放

會變身的貍貓

為什么長相“四不像”的貉，會成為人們口中的貍貓妖怪呢？我猜這些志怪傳說的由來，很可能與貉的生活習性有關(guān)。貉是晝伏夜出的動物，其屬名 Nyctereutes 就是希臘語夜晚（nukt）和游蕩者（ereutēs）的組合。

小區(qū)里面的貉安靜、機警，居民遛的狗都往往難以發(fā)現(xiàn)它們。圖片：王放

在夜晚，充滿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貉可能會半夜摸黑，進入村莊找食物吃。如果是浣熊進入人居，墻壁和夾層會被掏得千瘡百孔，人們必然會意識到家里進了強盜?？墒呛巡灰粯?，溫和又羞怯的貉會研究下水管道、閣樓入口或者門把手，找到既可以安全進出民舍，又不會發(fā)出聲音引人警覺的方式，配偶間還會互相幫助。

因此，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家里物件神秘丟失，卻又只能偶爾見到一點點貉的蛛絲馬跡，就自然而然給貉披上了可以變身的神秘外衣。

半夜在上海居民區(qū)游蕩的貉。圖片：王放

實際上我總覺得，有關(guān)貉的各種傳說聽起來怪誕，卻實實在在地藏著這個物種的秘密。比如傳說中的貉“變身”，實際上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身邊——

上海青浦的一個小區(qū)旁有條河，貉會鉆到水里變成游泳健將，精于撈魚摸蝦；金山區(qū)的貉棲息地旁邊有不少丘陵灌叢，貉們展示出掘土、跳躍和捕捉青蛙的驚人技巧；而到了城市之中，它們會迅速學習小區(qū)和公路的設(shè)計，在人類世界的夾縫之中繁衍生息。這樣的變身能力背后，是它們在棲息地、捕食行為、消化能力等各個方面對于環(huán)境極強的適應(yīng)性。

被貉捕獵的夜鷺幼鳥。圖片：孫曉東

可愛的代價

貉的歷史分布曾經(jīng)非常廣泛。五個亞種之中，韓國亞種 N. p. koreensis 分布于朝鮮半島，西南亞種 N. p. orestes 分布于中國云南，日本亞種 N. p. viverrinus 分布于日本，東北亞種 N. p. ussuriensis 分布于中國東北、俄羅斯和朝鮮半島，指名亞種 N. p. procyonoides 分布于中國華北、華中、華東、華南的大部分地區(qū)。

分布區(qū)覆蓋了如此廣闊的地理范圍，因此不同亞種之間在體型、毛色、行為都會存在顯著的區(qū)別，比如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地處北方的貉亞種都胖胖的，形態(tài)上可愛很多。

日本亞種（左）和指名亞種（右），這也算是變身吧。圖片：王放

無論哪個地區(qū)，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關(guān)于貉的神神鬼鬼的傳說。有趣的是，盡管在傳說中貉是一個欺負人類的妖怪，可如果仔細研究貉的各種“惡行”，我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的惡行，其實都是幽默又無傷大雅的玩笑，比如撒點沙子、剃個頭發(fā)、偷點酒喝，誰會真正在意呢？

然而人類對貉，卻沒有這么無傷大雅，甚至越“可愛”的貉，就承受著越慘痛的代價。今天，產(chǎn)地北方的貉被大量作為皮毛獸被關(guān)進養(yǎng)殖場。目前，中國野外有多少只貉完全沒有數(shù)據(jù)，但卻有約1500萬只養(yǎng)殖貉被關(guān)在籠舍中等待剝皮。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引起巨大爭議的國內(nèi)“活剝浣熊皮”視頻，其實主角就是可憐的養(yǎng)殖貉。

養(yǎng)貉場籠舍中擠在一起的貉。圖片：furfreealliance.com

城市荒野，貉以為家

盡管貉的野外種群數(shù)量很可能處于急劇的下降之中，不過城市曾經(jīng)給了中國貉一個短暫喘息的空間。在上海、南京，貉通過取食人類丟棄的生活垃圾，尋找到了更簡便易得的食物來源。它們的藏身環(huán)境也從洞穴和樹根，變成了居民別墅陽臺下面的裂縫、墻體的空隙、儲藏室、橋墩的裂縫、煤氣管道、廢棄的下水道等等。

小區(qū)居民樓的通風口，等待夜幕降臨外出覓食的貉。圖片：王放

然而，因為城市居民并不了解貉，因此人們對貉的態(tài)度中，有時會夾雜著恐懼和仇恨。我們親眼目睹在有些小區(qū)，居民因為害怕貉傳播瘟疫而要求物業(yè)殺死貉；我們聽說一個社區(qū)，有居民把繁殖期間的整個貉家庭用水泥封死在底下；我們在夜間來到一些小區(qū)，發(fā)現(xiàn)野生貉因為小區(qū)濫用殺蟲劑和毒鼠藥而中毒死亡。

更多的困難來自于城市整體發(fā)展規(guī)劃——水泥固化的陡峭堤岸會讓貉溺亡，整齊劃一的草坪讓貉無法覓食，大量的流浪貓狗不斷把傳染病傳遞給野生貉。所以在這樣的城市變化面前，擁有再強大的變身能力，可能都無濟于事。

下水道和一些落葉，就可以讓貉哺育自己的家庭。圖片：孫曉東

日本著名的動畫工作室吉卜力出品過一部叫做《平成貍合戰(zhàn)》的動畫電影，講的是東京一群快樂的貉（貍貓），由于人類不斷擴建住宅區(qū)而面臨生存危機。為了活下去，它們決定施展神奇的變身法術(shù)和人類抗爭，但卻屢遭失敗。最終，當貍貓們陷入絕望之時，卻在最后關(guān)頭發(fā)現(xiàn)住宅區(qū)里竟然綠意盎然。原來是人類發(fā)現(xiàn)了貍貓的存在，為它們營造了可以當做家園的人工綠地。

這是一段開頭憂傷、結(jié)局美好的故事。如果真實世界中的貉有這么好的運氣，那我們的城市也將因此變得更加美好，畢竟以貉為貴嘛。

平成貍合戰(zhàn)，講述了一個曲折有溫暖的城市野生貉故事。圖片：吉卜力工作室

對了，回到開篇那只不管不顧、在我面前撓癢癢的貉吧。為了避免和它正面接觸，我弓著身子慢慢退到幾米開外，它反而得寸進尺，湊到我的手機跟前研究起來。我努力記住了它的樣子，以期未來再見的時候還能夠認出它。

一定會再見的。因為我們開啟了一項新的研究和保護項目，希望調(diào)查城市中的野生獸類，也希望貉、黃鼬、刺猬等鄉(xiāng)土動物，能夠以城市野地為家。

嗯，一定會再見的。圖片：王放